从看不懂的《天书》到看得懂的“新英文书法”

陈儒斌


来自北京的艺术家徐冰目前居住在纽约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这里与曼哈顿隔河相望,可以看到曼哈顿的高楼大厦。近年来,威廉斯堡聚居着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是纽约继苏荷区、东村、切尔西之后的一个新的艺术家聚居地。按照徐冰提供的地址,记者从曼哈顿乘坐L号地铁前往拜访。出了地铁站,就看到正在举办设计展览的一家小型画廊,立刻感受到了一股艺术的气氛。

书桌上放着王维诗歌的英文书法作品


比约定的时间提前10分钟,记者来到徐冰的工作室。该工作室就在一幢普通的两层连排住宅里面,从外表看没有什麽特别,只是街上偶尔会有一些大型的货柜车经过。敲开写着“Studio”的门,走进房间,里面一位美国小伙子对记者说:“欢迎,徐冰很快就到。”他叫Jesse,是徐冰的助手,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工作室最引人注目的,首先是墙上贴着一幅写在土黄色纸上的英文书法,看似中国传统书法的形式,上面的方块字却是英文字母的组合。另一面墙上,贴着《会飞的鸟》的彩色设计图,设计图下面是一台电脑,萤幕显得特别大。工作室的的中间,放着一张特大号的工作台,上面有英文版的“Century”画册,也有几本中文版的《生活》杂志,这本中国出版的杂志定价50元人民币,装帧讲究,开本比通常的杂志大一倍,该杂志最近每期都邀请徐冰撰稿。翻看徐冰的文章,有一篇是关于他的新作《烟草计画》的文字介绍和图片,另一篇是徐冰撰写的《德里达与我》,介绍徐冰曾经被美国一所大学安排与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同时演讲的经历,附有徐冰与德里达的合影。工作室的一侧,有张书桌,上面平放着一幅书法,记者读不出这是谁的文章,Jesse解释说,这是徐冰正在撰写的作品,是王维一首诗歌的英文翻译。尽管是英文,却写成了方块字的模样。不一会,身穿蓝色上衣,带着眼镜的徐冰从后面的铁楼梯下来了。徐冰带着记者参观他的后院,后院中间有一棵杨桃树。徐冰说,如果早来半个月,树上挂满杨桃,可以品尝到他们家出产的新鲜水果。徐冰走进自己的工作室,取了两张白色的折迭椅子,放在后院的杨桃树下。51岁的徐冰,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1991年《天书》在威斯康辛麦迪逊大学展览现场。 《天书》的封面木刻原版。

八十年代,《天书》以看不懂的方块字引起关注


1988年,毕业于中央美院版画系留校任教的徐冰,在中国最高的艺术殿堂——中国美术馆举办《徐冰版画展》的个人展览,首次将自己的最新作品《析世鉴》(又名《天书》)展出。这件作品粗略一看,类似中国古代印刷出来的书页,上面也是方块字,但没有一个字能够在《新华词典》、《现代汉语词典》之中查得到。所有的文字都没有意义,无法解读,其实这是徐冰发明的“伪汉字”。面对以中国古书方式呈现的铺天盖地的怪字,许多观眾大吃一惊,尤其是那些认为自己懂得很多中国文字的人,都好奇地去试图寻找他们认识的方块字,结果没有人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字。这一批特别的伪字,是徐冰花费的一年多的时间创作出来的,为此他谢绝了很多活动。回忆起当年的刻字经历,徐冰说,自己很享受那时闭门刻字的过程,尽管那时每天只能在梨木方块上刻出三五个字。次年2月4日,《天书》作为最大的装置作品再次参加中国美术馆举行的首届“中国现代艺术展”,展览现场,一排排印刷品册页在展厅的空中悬挂着,地上也摆放着类似的印刷品册页,册页上面全是观眾看不懂的方块字,引起了很多观眾的好奇和关注。由于这次展览出现了一些颠覆传统的装置和行为艺术,引发了艺术界乃至文化界的争议,吸引了国内外新闻界和社会各界的极大关注。几年之后,《天书》在美国芝加哥展出,一名汉学家终于从作品里找到了两个曾经在中国古代词典里出现过但后来不再使用的真字。徐冰说,有些外国学者做起研究来,态度很认真,所以他们能在中国人看不懂的《天书》上找到了看得懂的真字。1990年,徐冰应美国威斯康辛麦迪逊大学的(University of Madison-Wisconsin)的邀请,作为荣誉艺术家赴美。当他的作品《天书》在该校展出,引发了该校学生的兴趣,日本留学生以为这是韩国文字,韩国留学生以为是日本文字,美国学生以为这是真的中国字,中国的留学生以为是古代文字。徐冰说,在大家都无法解读的伪文字面前,所有的人都变得平等了,因为大家都看不懂。这些用中国古书的方式被精心印刷出来的书页和书册,由于它们的无法解读,成了人们争相观看的作品。除了参加展览,徐冰与北京大兴一家印刷合作,印刷了120套《天书》,从1989年到1991年,历时3年才终于完成,结果这120套作品成了各国收藏家、博物馆和图书馆的收藏品。自从问世以来,《天书》不断应邀在世界各地展览。它不但成了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件重要作品,也成为徐冰个人创作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九十年代,方块字新英文书法让美国人惊讶


1990年移民美国之后,人在异国他乡,那些新鲜的环境和新鲜的事物不断进入他的视野,但他对文字的执着依然没有改变。每天面对着必须接触的英文,他一直想找出英文和中文文字之间的关系。所以,他的文字实验就是将中文和英文混合使用。比如,将英文的“BIG”分拆开来,然后镶到中文的“大”字的空隙之中,那段时间,徐冰每天都在不停地试验,希望找出中文和英文之间的契合点。那时候,徐冰还居住在曼哈顿下城的东村,每天脑袋里都想着创作的事情。有一天,他走在街道上,一个独特的酒吧招牌让徐冰眼前一亮。这个酒吧名称,不像别家酒吧将英文字母横着排列。而是将字母写成一堆,常规的结构完全被打破。徐冰已经忘记这个酒吧的名字,他说,这也许是催生新英文书法的灵感之一。徐冰终于找到了英文文字和中文文字之间的关系:中文的外形,英文的内容。1998年,新英文书法经过长期孕育,终于脱颖而出。其后,新英文书法参加了第三届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1999年,澳大利亚),日本东京展览(1999年),缅因州Bates大学展览(1999年),北卡州艺术展览((2001年),中国广州三年展(2001年)等。直到今天,徐冰不同内容的新英文书法作品一直在参加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艺术展览。目前正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览的两件作品《英文方块字说明》和《英文方块字——叶芝诗一首》,就是他早期的新英文书法。徐冰说,他已经带女儿去看了大都会的展览,看了之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旁边都是中国历代最著名的书法家的作品。尽管目前自己是“新英文书法”写的最好的人,但展览出来的两件作品,是他早期的作品,当时的书法尚未成熟。大都会博物馆展览的这两件作品,是从私人收藏家手中借来的展品。记者特地在一个星期天到大都会博物馆二楼参观,徐冰的作品就在苏州园林入口东面的展览厅。刚进门口,宽敞的展览厅左右两侧,第一件作品都是徐冰的书法。左侧是平放在展柜里的《英文方块字说明》长卷,高度不到1米,却有10多米长。右侧是两幅并列而挂的叶芝诗歌的英文书法,大约有三四米见方。两件作品都很引人注目。在徐冰的作品前,记者见到一位来自加州的女士,便询问她是否看得懂这些书法。她说:“当然看得懂,这不是英文吗?而且,里面的内容是儿歌,我们小时候已经烂熟于心了。所以,一旦看到这件书法,小时候的记忆就会冒出来,很有意思。”记者即将离开展览厅的时候,看到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徐冰作品前面讨论。记者询问他们是否看得懂,岂料其中的一名小伙子用流利的中文说:“慢慢看,全部看得懂。”他们三人来自佛蒙特州,在当地学习过汉语,其中两位还曾经到中国学习过。

“新英文书法课室”进入美国课堂


徐冰不但写撰写新英文书法,也将这种书法的方法和要领通过“新英文书法课室”装置展现出来,“新英文书法课室”时一个艺术装置作品,作品布置得就像学校里面的一个普通课室,有讲台,有桌椅,有兴趣的观眾可以拿起毛笔,在课室中体会使用毛笔字书写英文的乐趣。徐冰的这个作品,已经和观眾打成一片。新英文书法问世以来,书法作品和“新英文书法课室”装置已经应邀在三十多个城市展出。每次的展览,“新英文书法课室”都吸引了许多观眾,当徐冰的作品在首都华盛顿展览时,一家名为Sidwell Friends School的学校将徐冰的新英文书法引进到他们的课堂之中,让学生将英文写成方块字的形式。徐冰曾经应邀到日本做了一个短期的艺术交流项目,项目的内容就是给日本年轻人示范新英文书法。回到美国之后,他意外地收到日本学生采用新英文书法的方式给他写的信件,徐冰目前还保留着这些来信。纽约有一家名叫“小红房”的私立高中,绝大部分学生都不是华裔。该校的中文教师张国清曾经在纽约的新艺术博物馆看过徐冰的“新英文书法教室”作品。觉得很有趣味,她正在读小学的儿子对徐冰的新英文书法也感兴趣。张国清想,何不将这个艺术装置办进学校的课堂?于是她找到徐冰谈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徐冰的支持。张国清老师说,明年9月份,她将会给学生上艺术课,到时一定将徐冰的新英文书法带到她任教的班级。

徐冰《艺术为人民》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外墙上(1999年)。

毛泽东语录“艺术为人民” 被挂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外墙


多年来,毛泽东形象与世界新艺术尤其是美国新艺术关系密切,美国现代艺术最重要的艺术家安迪·沃霍尔曾经画了无数毛泽东头像,成了美国收藏家追逐的热门作品。1999年,徐冰却用英文方块字书写的“艺术为人民”挂到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门外,成为该馆作为世纪之交重要室外展览的一个内容。
那是在世纪之交,千禧年即将来临的时候。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策展人菲利(Feri Daftari)正在组织一系列的户外作品展览。由于当时该博物馆的室内空间有限,更重要的是,作为全世界收现代艺术最重要的博物馆,他们也希望以独特的方式来庆祝千禧年的来临。菲利此前曾经看过徐冰的新英文书法展览,他找到徐冰,希望他能够为现代艺术博物馆创作一件庆祝千禧年的作品。徐冰很快就创作出一幅新英文书法作品:“毛主席说:艺术为人民”(Chairman Mao said, Art for the People)。作品定稿之后印在36英尺高的巨幅布条上,大约有4层楼那麽高,配上醒目的红底黄字,其中“艺术为人民”五个字巨大而醒目,在博物馆的门外吸引了眾人的目光。红色和黄色,正是中国国旗上面的两种颜色。
菲利拿到作品的设计稿的时候,兴奋异常。6年过去了,今天仍然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工作的菲利先生,在回复记者的电子邮件中说,拿到徐冰作品的那天,兴奋得浑身是劲,下班之后只好放弃乘坐地铁,走路回家。作品展出之后,菲利收集了很多观眾的反应。他们都说,将英文写成中国方块字的形式,而且使用的是关于毛泽东的语句,简直是前所未有。菲利也说,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这件作品自从1999年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展览之后,后来还应邀到了英国伦敦的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美国杜克大学博物馆、北京的“798工厂”等地展览。

用象形文字给女儿上中文课


徐冰的生活最近有了较大的变化,妻子离开了他。他自称现在已经没有了业余生活,除了创作,就是和女儿在一起,他觉得责任重了。说到这里,徐冰讲话的速度缓慢了下来,记者能够体会到他心底的一丝无奈。说到女儿,徐冰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女儿徐丝易今年6岁了,很喜欢学习汉字。也许因为她经常看到父亲写书法,更主要的是,她父亲将中国文字最美和最有趣的方面寻找了出来,作为她的教材。为了女儿的成长,徐冰说他以往总是在旅行的生活需要安定下来,因为女儿的教育太重要了。“错过了就永远无法弥补回来。”徐冰有一个装置作品《会飞的鸟》,字典上的“鸟”渐渐变成一支会在空中飞翔的小鸟。徐冰的作品用实物将“鸟”字的演变过程展示了出来,一串的小鸟从字典里跳跃起来,飞到天花板上,很生动、有趣。从书法史的角度来看,这个作品相当于一篇中国文字演变的小型论文。徐冰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教导小女儿学习汉字。从“草”、“木”、 “日”、“月”、“山”、“水”、“上”、“下”这些汉字开始。因为是象形文字,女儿学习起来不但觉得容易,也很有兴趣。徐冰认为象形文字是中国文字的最宝贵财富,看到形状,就知道它的内容,教起来充满趣味。女儿的小名叫yiyi,徐冰在纸上画了两颗小苗,两朵小花,他说,这就是我女儿的小名,记者看到,徐冰写出来的四个字母成了四个图案。徐冰说,中国人都说现在进入了“读图时代”,其实不然。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使用象形文字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读图时代。

文字作品的超越


从北京移居到美国以来,徐冰不断受到各国博物馆、大型当代艺术展览和艺术市场的密切关注,作品频繁参加大型展览。1999年,由于他在艺术创作方面的成绩,徐冰获得美国麦克阿瑟科学文化基金会颁发的“天才獎”,他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华人。徐冰2004年在伦敦参展的《9.11尘埃》看起来仍然是文字艺术,当然内容和形式已经完全不同。他将世贸废墟现场收集到的一包灰尘在展览厅内吹起来,然后灰尘自然沉降到地面,最后地面的尘埃之中显示了两个著名句子的英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件作品在该展览中独占鳌头,获得了英国的威尔斯国际艺术大獎。目前,徐冰正在构思一批新的作品。其中一个是他发明的“缓动电脑”装置,这种电脑的键盘和萤幕将会以人们意识不到的速度缓慢移动,该装置将会解决上班族的工作疲劳问题。谈到这个装置,徐冰提起义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他说,达·芬奇的许多创作,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在艺术、军事、建筑、航空等领域来说,都具有极高的价值。但达·芬奇的核心并不尽是艺术,而是有价值的创造。

徐冰说,目前还在参与一个项目,这是联合国组织的项目之一。该项目要求艺术家用作品对当地人形成一种长期的作用和影响。徐冰选择了到非洲的肯尼亚种树。当然,不是自己动手种树那麽简单。徐冰考察时发现,在肯雅,2美元可以种植10棵树,徐冰的想法是:创造一个“自循环”的系统,这个系统将通过互联网把美国等许多国家的个人和肯尼亚的植树联结起来。徐冰给这个作品取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木林森》,就像徐冰文字系列作品的一贯风格一样。


“艺术为人民”的思想,是否在此得到更充分的体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