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书》与人间“别”字
翟永明
时间:2014年
来源:徐冰的《地书》之书
据说世界上现存文字有五千种,但却已飞快的速度在消失。随着全球化的到来,英语正在成为世界上最强势的语言。不管你是否愿意看到这个事实,它都以一种霸权的姿态,笑傲世界。全球化精英份子的一个标准,就是必须会“说英语”。用一位全球化问题研究者的话来说,就是:“只说英语,是大多数美国全球化者所享受的一种奢侈;不说英语,却是世界各地很少有人吃得消的一种奢侈”。(如果你要进入一个全球化精英份子所栖息的世界,如果你不想“与世隔绝”的话)。
但是,无论英语如何强势;它在英语国家之外,仍然只是一种精英文化。它也许将忽视、但却不能取代另外一些族群的语言:处于全球化金字塔底层、但却占据最大人口的多数民族的语言。英语,要想成为全球化体系中,“趋于同一化”的语言,仍有它无法克服的障碍:那就是:你必须通过教育、通过认真学习,才能掌握它。这是一个快速世界所不耐烦的事。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一种新的交流方式产生了。
从2003年开始,对文字具有敏感知悟力的艺术家徐冰,注意到了一种新的国际通用“语言”标识。徐冰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搜集、归纳、整理了那些“已经被大量使用,具有共识基础和语言性质的东西”。就是被他命名为“地书”的这一套标识符码。徐冰多年来,“收集了上百张不同航空公司印制的机上安全说明书”,以及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触手可及的各类标识:“一种国际通用的图形标识系统”,这里面包含所有的商标、图标各种指示牌、说明书、网络图形语言等,不一而足。“它是一种普天之下,讲不同语言的人都可以识读的文字”。据徐冰称:“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做任何的发明和编造,因为自然的语言文字,多是约定俗成的”。
如果要把徐冰的最新作品《地书》,视作一种文字,而不是仅仅视作一件艺术作品。是需要花一些功夫,来论证其合理性的。比如它与世界主流文字的互文关系;它是否可以视作主流文字之外的一种“别”字?如果把这一作品,仅仅视为艺术;它又是在当代社会中,已然流通、且流通甚广的一种交流载体,一种另类语言,早已为大多数人所熟知。似乎不能用传统和主流的“艺术”概念来界定它。
当代艺术在近十来年的时间内,正在渐渐跨越“艺术”的原始含义。要搞清什么是艺术,还不如先搞清什么不是艺术。考察徐冰最近几年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的创作正渐渐模糊了“艺术”和“非艺术”的界限,并开始走向一些更实际、更社会化的功能性创作。
西方文明从古希腊开始,就有了“视觉中心主义”的痕迹。随着现代社会视觉、技术向高科技发展,以及电讯、网络的迅速普及。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推动着图像时代的真正到来。按照杰姆逊的说法:“后现代主义”的内容,就是“更多的图像”。词语已退到了一个边缘的位置。比如:我曾经认为“可口可乐”这样的译名,简直是天衣无缝,在中国,将其品牌推广到了脍炙人口的程度。但实际情况是:过了不久,可口可乐公司就一劳永逸地选择了将“Coca-Cola”英文,设计成一个图形,并向全世界推广。这样,将语言的形声,又变换成象形图式。这样的例子,几乎是所有国际品牌的营销方式,它们构成了新的一类象形文字。正是这样的象形文字,促进和推动了全球化进程。
据称联合国某机构,最近颁布了经过标准局研究通过的、五十个将在全球通用的标准图式。这五十个标准图式,是从世界各地征集来的,最容易识读的标识;包括在一些公共场所早就通用的图标。这些经过联合国标准局格式化了的语言,相信会很快被人们熟知、掌握和运用。在写这篇文章的同时,我去了四川最偏远的一个尚未开发的藏区,那里人迹罕至,藏民们大多不会说汉语。但是在刚修好的公路旁,新建的厕所,居然使用的是机场通用的男女图式,这让我大为吃惊。事实上,象形文字中很大一部份,就是这样“约定俗成”的。所以,我相信随着现代化程度的不断发展,这样的看图识字的语言,会越来越流行,越来越强大。
有两千年历史的中国文字,是世上唯一仅存的、由图像文字转变成近代文字、且尚有世界上最多人口使用的语言。但是,一度也曾被视为影响中国发展的“落后文字”。 1931年在海参崴召开的,吴玉章等人参加的中国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会,就通过了《中国汉字拉丁化的原则和规则》。那时便有人建议:抛弃方块字外形,采用拼音文字。后来,文字学家唐兰先生曾大胆设想:使用“新形声字”__即保留汉字的形式,用拼音方式取代旧声符,使之与现实的标准发音相结合。新中国之后,这一设想很快成为现实。记得1990年,在美国初次接触到电脑时,我曾经疑惑使用注音的中文方块字,能否进入电脑的技术化时代。不想,很快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汉字输入法诞生,使我不得不惊叹中国文字的强大生命力。在今天,电脑的普及和全民使用率,使得像汉字这样独立发展、形体构造都与众不同的汉字文化,受到新产生的形形色色的网络语言的冲击和破坏,正如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说过:“按键输入、拼音输入、语音输入以及更多的输入方式,是否正在改变中国文字的DNA”?最近,我越来越多地听我那些使用拼音输入方式的朋友说到:渐渐地不太记得汉字了。有时候,还需要借助拼音,在电脑上查字。而更多的网络一族,则趋向于任意改造文字,寻找更快捷、更简单的书写形式,在这个过程中,电子一族,趋于取消和减少文字思维方式,而代之以更视觉化的、或更符号化的书写方式。比如用标点符号构成的表情图式、用阿拉伯数字代替汉字的简易语、以及用英语、汉语拼音拼缀而成的灌水词典、新出现的火星文等等。文字、尤其是中文方块字,已经越来越综合、越来越混杂。
所以,象《地书》这样的作品,是否也正在起到一个文化预警系统的作用,提醒我们:正视这种共享语言的质量和繁殖能力,同时,也发现它对文字的存在功能起到了不可避免的削减作用。设想当这类标识文字,成为人类通用语言,文字的深层意义将不复存在;文字或者消亡、或者变成图形的附庸__一种商业化的标识文字的补充,而不是相反:变得更具有现实意义。在当今世界上,汉字有着不同于其他文字的独特的魅力。据悉科学家已研究出:使用汉字时,大脑会同时调动起左右两半脑的活力和创造性,使人的智商能够得到激发。似乎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世界各地已有许多人开始学习汉字。总之,在全球文化趋同的时代,怎样保留中国文字的精华和优势;又能使汉字适应全球化的发展趋势,成为一个重要的课题。某种程度上,《地书》这样的作品,正是起到了这样的警示作用。
从2003年开始,徐冰不但搜集整理了这套语言,还计划用它来写作文学作品。同时,就象他的《新英文书法》一样,徐冰致力于将他的作品,服务于现实之中、为人所用。因此,他还计划设计一个翻译软件,使这些文字,成为其它语言的中转站。运用这套软件,不同国藉不同语言的人们,就可以在网上聊天、表达和交流了。
徐冰将他搜集的这一套语言,设定为文字概念;而不是通常被我们熟知的艺术的定义。因此他的展出方式,也与传统的展示方式,有所区别。除了会在美术馆、画廊这样的传统的展示方式作展览之外,在搜集更多的地书语言的同时,好几年的时间里徐冰都在用这套语言,试图写出一本传统意义上的小说。
徐冰的作品一直是以中国文字为材料,关注的是东西方文化交流。但这一次的作品,却是真正的全球“公众性”的语言,超越了过去“东-西方”、“全球-本土”“传统-现代”“反叛-迎合”等两元对立的概念。甚至也超越了当下艺术圈越来越时髦的“政治正确”或不正确的意识形态,是用一种更为独立、科学的态度和视角,去考察一种注定会在人类文明进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文化现象。
徐冰在论述他过去的作品《天书》,和这一系列被他称为《地书》的作品时说:“这两本书有共同之处 : 不管你讲什么语言,也不管你是否受过教育,它们期望平等地对待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无论徐冰的初衷和理想如何,无论这些标识作品,怎样表现出超越以往文字的人性化;取名《地书》,确实也准确表达了全球化世界主义者普世一致的道德承诺。但“它”,仍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地书。对于那些身处边远地带、足不出户,没有现代生活经验的老百姓来说,这种全球化视野中的文字,虽然没有文化障碍,但它仍是文明高度发展的象征(它们外表上很象、但绝不是真正的原始文字)。它仍然只是进入了全球化世界族群的人们手持的入场巻,那些没有搭上全球化这趟列车,因而被抛在路边的人们,将仍然是文盲和没有精神家园的流浪汉。
注1:这篇文章完成于2007年,当时徐冰的《地书》系列正在进行中,除了2007年在美国纽约现代美术馆正式的展览《自动更新》中,推出了一个电脑聊天软件之外,用地书来写一本小说的构想仍在计划中,那时尚未完成。直到2012年由台湾诚品书店首次出版发行了由地书标识写就的小说《从点到点》。这也说明地书语言的发展,是与全球化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地球村需要和发展出了一种新生语言,徐冰顺天势应地利整合出了这套文字,并将由未来去繁殖和发散。
注2:2012年,徐冰终于完成了这本没有一个现存文字但共有112页的小说,并以连载小说的形式,在《周末画报》杂志上发表。2012年,先在台湾后在上海,这本小说《从点到点》又正式集结出版,并与徐冰在外滩三号沪申画廊的展览“徐冰:地书”一起,举行了国内的首发式。这时的《地书》作品,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固态的、与空间有关的展示物;而成为一个流动的、与时间有关系的文学性作品。有意思的是,这本书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出版,不需要翻译。事实上,《地书》已在台湾、大陆、香港、法国、美国、西班牙等地出版和正在出版中,发行量颇为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