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贝老——他们先后离去,留下这个杂乱的世界怎么办?
▲ 贝聿铭的家,摄于2018年10月
凌晨收到友人微信:“昨天咱们还叙聊到贝聿铭先生,今早醒来看新闻,贝老仙逝,享年102岁,不由唏嘘[流泪][流泪]。”世上似乎真的有种感应,我们在想到他时,他却刚离开我们。德里达、艾科、两月前的奥奎,紧接着是瓦尔达,今天又是贝老,我感到经历了上世纪风云,又步入新世纪的一代人里最优秀者,正在撒手人寰,留下的这个杂乱的世界怎么办……
▲ 2006年,苏州博物馆新馆开幕展,贝老正在欣赏徐冰的作品《背后的故事3》。这件装置以苏州博物馆的藏品,龚贤的《山水图》为灵感,用干枯植物、麻丝、纸张及各种废弃物“再现”这幅经典古画
与贝老算是忘年交。有一次他说:“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他这么说是因为我参与了他苏州博物馆和美国华盛顿中国大使馆新馆的项目,这两个项目已属贝老的收笔之作了。
可能是我参与苏州博物馆艺术项目完成的不错,开馆展之后,他请我去他纽约事务所见面,他向我介绍了正在进行中的华盛顿中国驻美大使馆新馆建筑。接下一个项目,他不仅考虑建筑本身,也很在意建筑被使用后的文化品位。他担心落成后的新馆会被雕龙工艺、传统彩灯之类的惯常中国风所充斥,便精心选择了在国际上工作的华裔当代艺术家参与艺术项目的创作。他说:“这个建筑,空间基本上出来了,但我感觉空间感有些太‘硬’,你能不能做一个东西对这个空间有些调节?”也许他看到过我过去的有些装置作品,有种与空气间的融合性。他边说边用笔画起来:“比如旋梯上方的位置和上面的天窗。”这个建筑使用了他晚期作品喜欢使用的向上提升式的方型天窗。(或称“天囱”。好像还没有一个现成的名词,描述他的这种创造)。他把意图简洁明了的交代完后,说:“好了,我不应该说得太多了,剩下的就是你的大脑,你的工作了。”贝老真的像传说中的,善于与人沟通,把身边人的能量调动起来。这时候你会感到,你是项目的一部分,是重要的。
说完正事我们开始聊些别的。其实,当时在接受贝老中国大使馆项目的同时,我正在为美国驻中国大使馆的艺术项目安装一件作品(现在这件《猴子捞月》还展示在美国使馆签证处大厅里)。我对贝老说:中国人给美国使馆在北京这么好、又这么平整的一大块地段,美国人给咱们新馆建地,是这么别扭的半个小山坡。贝老眯起眼睛、笑着,像是向你透露一个秘密似地说:“没关系,我的建筑把这块地的风水给调过来了。”就是这样,与他接触,他总是随时给你多彩的思想与智慧的惊喜。
▲ 2008年,应贝聿铭之邀,为华盛顿的中国大使馆制作的装置《紫气东来》
我后来为这个空间,用与天气有关的、古老的象形文字,制作了一股云气,感觉要从那个“天囱”飞出,或者从天外飞入。题为《紫气东来》,多好的预兆啊。但由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这件艺术品差点不能在这里出现。为此,贝老专门给当时的温总理写了信,作品才得以留下来。可见贝老为一个项目达到圆满煞费的苦心。
与贝老接触多起来,是他关闭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以后。原因一是,那时曾试图促成他百岁时的大型个人回顾展(与当今的国际明星建筑师不同的是,贝老一生从未有过完整的回顾展)。但遗憾的是这个愿望迄今还没有实现,这由于我的能力,也由于这类回顾性展览的复杂,当然其中还有个困难之处是,他过去的那些建筑模型几乎都没有保存下来。他这辈子好像除了兴奋地工作,追求建筑学的精髓,说服世俗成见外,别的对他似乎都不重要。
▲ 2018年10月,徐冰去贝聿铭家中看望贝老
原因二是,有一次问起贝老家人Patty Tang女士贝老身体状况时,她说:“他这一段脑子不像过去那么清楚了”。她说:“希望你能多去看他,因为他是如果有他喜欢的人来,他的思维、精神状态就会明显好起来”。这之后只要去纽约, 我就会排出时间去看他。
开始每次去,他总是身着熨烫整洁对白衬衣坐在客厅等我们来,后来是客人先到,由阿姨从里屋用轮椅推他出来,仍然是整洁的白衬衣。每次见面第一个场景就是,他举起一个手指,用苏州口音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这时,他的神情真像孩子答对了一道题般的天真和可爱,我们都很愉快。
▲ 徐冰在贝老家
我第一次去他家看他时,他不经意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却像印在我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常想起来。他说:“我现在懒得动脑子”。这样一位求学、思索、创造了近百年的建筑大师,用他智慧的大脑,把新建筑的理念与不同文明做了实质上的融汇与精彩呈现,推进了人类文明。年逾百岁的他,还会按时到事务所上班,从未停止过思索与工作。我能感受到晚年的他说出这句话其中的深意。他曾在92岁时的一次采访中这样说:
“我选了这样一条路,而且乐在其中。我喜欢去了解一个全新的地方,也很喜欢研读各地的历史。我学会去欣赏各地的文化传统和历史,对我而言这就是建筑学。我对未来没有太多期待,理由不言而喻,别忘了我已经92岁了。我觉得我也不应该再感到难过,因为我没办法再做得更好了。人总得知道什么时候干什么事,而什么时候又该放下些什么。而我开始感觉,我不该再做下去了,这才是让人伤感的地方。不过,好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已经做了很多了。好了, 我心满意足了。”
贝老,您真的可以把大脑放松下来,平静地休息了。但后人在您留下的遗产面前,思维却永不能停息。
徐冰
2019.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