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句下笕得”
在禅的公案中记载了很多奇怪的对话,在《佛祖历代通载》中有“问;如何是佛?师曰:嘶风木马。”佛怎么是嘶风木马呢?问者则终日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某一日会“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时被眼满”,这个“忽然”就是“顿”,这个“始觉”就是“悟”,就是禅所说的“顿悟”。这种禅式的启示思想的方式,迫使你在思维与常理相悖处领悟。而你若想要悟到本真,则最忌做仅限于字面的、符合逻辑的直接应答,而必须做“参活句”的应答。禅家讲“活句下笕得,堪与佛祖为师,死句下笕得,自救不了”。我们这一代中国大陆人生活及文化经验中的错宗、荒诞,如同社会不断地向你提出不合常理的难题,而你必须面对它并寻求有效的解法。我的作品和我的方式其实就是对以往的现实及文化经验的一种“参活句”的解答法。
我们的生活及文化背景是复杂的中国传统的、社会主义的、文化革命的、改革开放的、西方现代的……。这种复杂性自然会反映在我的作品中。比如说,我的创作开始使用所谓现代手法之后,别人却从这些作品中发现了很浓的传统文化和“书卷气”的成份。即使在我与活的动物一起完成的那些试验性很强的作品中,也同样能感受到这一点。
哪来的书卷气?其实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真正接受过正统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有的只是被毛泽东给改造过的。毛希望建立一种即割断传统又非西方现代的“新”文化,这种东西在我们的背景营养中可以说是很主要的。它影响着我们的思想方式,甚至包括说话的方式。过去大陆是封闭的,但又不传统,这是一种多有意思的现实,也是我们的一个课题。
毛对文化的改造是“触及灵魂”的,最彻底的是通过对文字的改造,因为文字是人类最基本的概念元素,直接影响着人的思维及认知方式。触碰文字即意味着触碰文化之根本。对文字的改造即是对人的思维最本质的那一部分的改造。我的有关文字的经验让我懂得这一点。
每一个汉文化圈的人开始被教化,首先要花几年的功夫牢记几千个字型,这过程像是一种拜文化的仪式。这使中国人对于作为文化象征物的“文字”有着很重的敬拜情结。但是,我这代人的这个过程,由于正值大陆简化字运动而变得特别而又荒诞。我记得那时一批批新字的公布,对已掌握的旧字的废除,对新字的再更改和废除或对旧字的再恢复使用,这种在最初的知识记忆中的涂改。给我们最初的教育中埋下了一个铺垫,即对文化概念的混乱。
在我个人的经验中这种文化的倒错感又是特殊的。我母亲在图书馆学系工作,我从小熟悉各种书,因为我在他们的工作环境中长大。但书对我又是陌生的,因为我那时还读不懂它们。而等到我可以读懂的时候,又正是不允许随便读书的时期,所有人只读一本“小红书”。文革结束后,我利用母亲工作之便,在图书馆大量地翻看各种书,不久中国又迎来了“文化热”。我参与在这个热潮中,但结果是读多了,参与文化讨论多了,思想反倒不清楚了,思维被一些杂物充塞着,倒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很像一个饥饿的人,一下子又吃的太多反倒不舒服了。那时我就很想做一本自己的书,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三十五岁后我来到美国,又开始学着用另一种语言说话和识字。思维水准与语言及阅读能力间的新的错位感,在我以后的作品中也是有迹可寻的。
我这辈子与文化之间总有一种进不得又出不去之感;书没少接触,但从未认真读,不是文化人,但字却没少写。
从小父教,每天要写篇大字。开始是描红,与我在《新英文书法》教室中使用的那种练习本很像;后面是临帖,是从古代名碑中拓印下来的范本。书写时要坐姿端正、平心专注,几年下来竟成了一种习惯和兴趣。断断续续直到插队时还在写。东方书道讲童子功,应该说我有这种功底。但我过去从未搞过书法创作,因为从最初的认识起,描红临帖不是书法只是写字。确切说,我一直在接受一种传统文化礼仪制约的训教方式,从不觉得这是艺术。这功夫文革中派上了用场,用传统文化的功能,来革传统文化自身的命,这倒很像我后来的一些作品使用的方法。
当时有一个口号是:“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我父亲就是黑帮。那时不讲传统却讲“血统”,一个说法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成份不好,但字好,勉强成为有用之人——“书写工具”。我实际上是一个很有进取心的人,但当时我唯一能做的事,是把我能做的事情做好,以洗刷成份的过错。我可以连续十几个小时在政工室里写字画画;大、小字报抄写的像印刷铅字般工整。再大的标语从不起稿,写的标准有力,又快又好;写过太多了。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很像古代经院里的抄经人,他们未必懂得经中深意,但一生不停地抄写,以修得来世。我说我像是在修行,是因为虽然辛苦但我很情愿。专心去做好一件事情,是我的一种性格。我研究报纸上新出现的字体,注意社会上新的书写形式,比如把刘少奇的“奇”字躺倒写成“狗”字,还能读成“奇”字。把忠字的“心”部写成像一个真心的样子;中国字写“心”画“心”都一样,一不小心写成了篆书,但上半部还是现代的写法,可谓古为今用。然后,用它们贴满四壁,完全是今天的装置艺术。这些都是革命群众爱憎分明的创造。后来我去了农村插队,穷乡僻壤我成了“秀才”,除了写标语、版报外,又多了红白喜事,逢年过节的布置之类的事情。过节老乡要我把“黄金万两”写成“*”把“招财进宝”写成“*”。人死了要我写一串叫“符”的奇奇怪怪的字,说是与阴间沟通用的。中国文字的特别之处,使中国人自古就有“游戏文字”的传统。那地方偏僻所以还保留着古老的习俗。
中国动荡多变的社会现实,少有人可以专心读书,但真正会“读书”的人,就懂得去读中国社会这本大书,它就是一本禅书,你必须在无觅处寻得,在倒错处得开悟,用“棒喝”、用“放下”、用“问非所答”或“声东击西”的,禅的方式祖先的智慧去读解它。
十几年前我刻《天书》时,朋友们都说我有“病”;意思是不正常。那是因为人们只习惯这个不正常的社会,还不习惯用“不正常”的方式回应它。现在我写这种似是非是的英文字,朋友们又说“感觉对,像你做的事”。我想朋友们是了解我的,这不仅指技术上适合我去做,更在于这些字暗示给人们的一些东西像我,或是我现实的心态。
我爱用文字来做作品,而它们都是些是字非字的东西。它们给你一个熟悉的脸,但你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经过了伪装,表里不一。这些带着面具的“文字”像电脑中的病毒,却在人脑中起着作用。在懂又不懂的转换中;在概念的倒错中,固有习惯的思维模式被打乱,制造着连接与表达的障碍,当死机后再重新接通后,一定可以打开更多的从未开启过的空间,找回思维及认知的原点。
艺术之所以有价,因为它是真实的,是做不了假的。只要你去做艺术,你就会被这种物化了的“你”无情地把你这个人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表露无疑。生活中也许可以掩饰,但艺术中不行,哪怕你有一丝杂念;想通过它掩盖或炫耀一点什么给人看也会被暴露无遗。属于你的就是你的,你不想要也丢不掉,不属于你的强求也得不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这听起来有点宿命的味道,但我体会到的就是这样。其实这个“命”就是你经历过的,就是你的背景,它决定着你的艺术倾向及风格。而背景不是由人选择的,对中国大陆的艺术家来说由其是这样。要我说,艺术的风格和品味,不是“人事”,是“天意”。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