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的当代激活
“从《天书》到《地书》”在台湾展出 艺术大师徐冰谈传统文化的当代激活
台北诚品画廊弥漫着浓浓的书香气,因为这里正在展出国际艺术大师徐冰的《天书》和《地书》。来自宝岛南北的人们纷纷聚拢过来。长卷从高高的墙上垂挂下来,线装或蝴蝶装的“典籍”仿佛来自远古。穿越时空的文化殿堂中,人们产生了一种敬畏感和倒错感。
这种感觉来自四千多个无人能懂的“伪汉字”,它们被发明者徐冰用宋代的活字印刷术正经八百地印成线装书和长卷。人们在被这些媲美典籍的文化吸引的同时,也被无处不在且无法判读的错字所拒绝,进而产生了一种对文化的警觉。
这部自1987年开始创作的《天书》,在当时引爆国际艺坛热烈讨论,成为一个时期国际、中国当代艺术现象的范例,被编入多本国际权威艺术史教科书,奠定了徐冰的国际艺术地位。
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艺术大师徐冰在台北接受新华社记者专访,谈他对当代艺术的理解和创作的灵感源泉。
《天书》蜚声国际 灵感源自中国文化内核
如今再忆《天书》的热烈反响,徐冰淡淡地说,它的创意和创作灵感都来自于中国的文化内核,是从我们的文化自身生长出的新的文化方式,而非西方式的对前一阶段文化否定和和颠覆为主的当代艺术的再生方式。
“所以引起西方反响,是因为西方艺术系统也需要补充自身缺失的部分,中国文化的智慧就是一种养料。”他说。
上个世纪末期,西方哲学和理论界探讨的是关于误读、思维与传达之间的关系。“这件作品让西方看到了,中国艺术家从一个特殊视角参与了这个讨论。艺术的价值并非只来自于不同艺术风格之间的比照,而是处理艺术与社会文化问题之间关系的能力。也许来自于一个地方性的问题的深入的挖掘,它将会超越地域性和临时性,去触碰人类到什么时候都要碰到的问题。”
徐冰说,《天书》作品和整个创作过程,都在表达对现存文字的遗憾,向人们提示着对文化的警觉。
学版画的徐冰,在确定了这个“工程”后,每天“泡”在北大图书馆善本库,研究线装书知识,了解汉字构字技巧。而他创造出来文字都是根据康熙字典里的笔画,组合出最像汉字的字。他几乎停止了所有活动,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开始了刻字的过程。
他几乎停止了所有活动,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开始了刻字的过程。“精致的刀锋划开新鲜的木面,每一刀都是一个决定,这是一种与物质的交谈;只有我们之间才有的。”他很享受那种“封闭的崇高感”,在人们忙着排队买菜,过好生活的时候;在知识界狂热阅读、研讨的热潮之外,自己却忙着赶刻连自己也不认识的字,面对“没有内容”的内容,思维无边地游走,不含多余的杂念。
认真的态度在这部作品中,成为艺术语汇和材料的一部分。“《天书》的每个细节处理都是有知识依据的。反映了我一直以来对知识进不去又出不来的敬畏之感。越是这样,我越希望这本书更像一部经典。”他说。
他选择了宋版的风格,“装扮出很有文化的感觉。面对它,是要屏住呼吸、不可大声喧哗的;要把手先洗干净或要准备白手套的。制作,必须是手工刻制、印刷的。被印出来的东西,才感觉是正式的;是要认真对待的;是和真理有关的。”
《天书》总共印了120套,每套四册,共604页。“我和所有打开盒套的人一样,被它的端庄所吸引,以至让我感到一种陌生。”他的言语中透露着对作品的爱意,他希望借助这样一种创作方式,启发人们思考如何面对传统文化,思考传统文化如何和当代发生关系并被激活。在充满名利诱惑而显得浮躁的社会里,徐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谁会花两年的时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刊刻数千个自己也不认识的方块字?
他做到了,以坦然澄澈的虚静之心从事着一种平凡的工匠式劳动,并用工匠式的原始方法,成就了一个非凡的现代艺术构想。
“那是一种对于材料的热衷与渴望,一种对于摆弄物质材料的向往;同时,也为这个创作的原则性与生命力所吸引,《天书》不是左顾右盼、在东西方之间徘徊的,它有种对自身文化的坚定性。”
《地书》《英文方块字》:追逐“普天同文”的艺术理想
相较于无人能懂的《天书》,此次展出的《地书》则全书没有一个传统文字,所有内容由符号、标志写成。这部创作自2003年的书,灵感来自于口香糖包装纸上通过三个标识;提醒人们吃过的口香糖要包起来扔在垃圾桶里。
这勾起徐冰用标识符号写一本书的兴趣,他开始搜集、研究、整理各地不同标识,研究数学、化学、物理、制图、乐图、舞谱、商标等专门领域的表达符号,创造出一套新的地球村语言。
“读者不管是何种文化背景或教育程度,只要是被卷入当代生活的人,即使是文盲都可以读懂这本书。打破了旧有的对文化界定的概念和传统语言的界限,这是又是一本在世界各地出版都不用翻译的书。”徐冰说。
他的另一个作品《英文方块字》,用中国的笔墨纸砚书写英文单词,重新排列组合后的英文看上去和中文一样。
“英文方块字”是我把中文与英文两种不同的书写体系,像包办婚姻一样,硬是把它们给捏在一块儿。它们看起来是中文,却是真正的英文;一种新的东西出现了。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体验。对汉字文化圈之外的民族来讲,中国书法是一种神秘,不易进入的文字。对中国书法的欣赏,长期以来,只停留在一种抽象画的层面上。”徐冰说,而这项作品让英文和中国书法发生了关系,西方有了一种东方形式的书法文化。
《英文方块字》从1993年开始萌芽创作,那时候的徐冰正在国外生活,新的环境与过去在国内积累的生活和艺术经验碰撞文化中间地带的灵感。
一些国际思维或脑科学实验室开始用他的“英文方块字”作为试验内容,去探索人类已形成的生理思维系统面对“中文的英文书法”时,是如何运作的。
“当代艺术的新鲜血液经常是来自于艺术之外。《英文方块字》的实用性和在艺术之外的可繁殖性,是我很喜欢的部分。”他说。
“但事实上,我真正的表达是不只是文化交流、沟通、东西合璧这些问题,而是通过作品提示一种新的思考角度。
徐冰做过许多与文字有关的创作,他说:“但我的“文字”与正常文字的作用正相反,它们是通过误导、混淆或阻截沟通达到沟通的。这些文字经过了伪装,它们给你一个熟悉的脸,却又叫不出它的名字。我的“文字”更像电脑中的病毒,在人脑中起作用;在可读与不可读的转换中,在概念的倒错中,固有的思维模式被打乱,制造着连接与表达的障碍,思维的惰性受到挑战。在寻找新的依据和通路的过程中,思维被打开更多的从未触碰过的空间,找回那些思维及认知的原点。
谈艺术市场复兴:艺术家如何面对资本
对于当代艺术市场的蓬勃发展和复兴,徐冰持正面态度。“这个时代太大了,面对这个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很狼狈,作品跟不上这个时代。”
他认为,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来,艺术界有两个变化,一是出现新潮艺术或说当代艺术,二是出现了艺术市场。这两个变化构成新的艺术环境与生态。
“艺术市场有它存在的合理因素,当今任何领域都要面对资本,艺术家也要思考如何面对资本,又不失艺术底线的问题。”徐冰说,中国的艺术市场在短期内迅速形成,推出高价位艺术家,在很短期内可以有市场的生长和市场的泡沫甚至市场的崩溃、变动等,但这些对于中国艺术圈都是有益的课程。“至少把中国的艺术放在世界面前,让国际文化界、艺术界,金融界关注”。
“现在的艺术和市场的关系是不可分割的,要寻找一个让过去或古老的艺术重新激活的点。”他说。他用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对美感的现代理解。他用废弃的钢铁、建筑垃圾等材料打造成了两只巨大的凤凰,她们的绚烂、飞升、涅槃却是由被废弃、被抛弃、被搁置的“无用”、“剩余”事物构成。
“实用和美感是一对矛盾,作为城市建设,实用一定是最重要的。所谓美和不美,与是否实用有关,真正的美感最核心部分,来自于人性化的程度,越人性化,就越美。”徐冰反对一些现代建筑的过度设计。
这位中国当代最早蜚声海外且至今仍最具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家,始终非常清楚他的作品为什么被喜欢。他说:“我的本事就是仅仅地抓住时代,时代进入现代,我就是现代艺术家;时代进入当代我就是当代艺术家;时代把我抛到国外,我就是国际艺术家;现在我在中国工作,中国是一个最具有试验性的地方,我就应该成为一个最具试验性的艺术家。”
新华社台北2012年3月15日电
新华社记者 任沁沁 张承志 姜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