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经历让我对中国更敏感
4月27日,中国当代艺术家徐冰在位于马萨诸塞当代艺术博物馆举行他的“徐冰:凤凰”个展开幕式,展出包括《凤凰》在内的近期最具吸引力的一系列作品。与此同时,徐冰另一个展览“九死两生:凤凰文献展”在华盛顿萨克勒美术馆暨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开幕,该展览将持续到9月2日。此后,徐冰的两只“凤凰”还将飞抵纽约曼哈顿上城的圣约翰大教堂,在那里举行长期展示,并参与当地的公共项目。
对于美国艺术界来说,徐冰这个名字并不陌生。1990年,徐冰接受美国麦迪森·威斯康辛大学的邀请,作为荣誉艺术家移居美国。十几年间,他的作品在美国各地展出,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还曾为徐冰举办个人作品回顾展。而此次展出的《凤凰》,是他重回中国后创作的第一件大型作品,这也是《凤凰》第一次踏出中国国门展示。
展览开幕前,徐冰在马萨诸塞当代艺术博物馆进行了一次公开演讲并参与一系列开幕活动,不过很快他就回到北京,因为已经到了学生们毕业的时候,他要参加毕业答辩。
1.《凤凰》是中国当代的社会现实
《凤凰》(由《凤》、《凰》两件装置作品组成)是中国艺术家徐冰旅居美国18年后回到中国的第一件作品。他从快速发展的中国经历的变化和现实中得到灵感,花了两年多时间制作完成。这两只富有纪念意义的大鸟完全由中国城市建筑工地上的材料拼接而成,包括废弃的建材残骸、钢管、工具,以及农民工日常生活的剩余材料等。
2008年,刚刚回到北京开始工作不久,台湾睿芙奥艺术品公司代表某财富集团找到徐冰,希望委托他给当时CBD国际金融中心的中庭创作一件艺术品。
徐冰对此不置可否,“我其实不太做公共艺术,我觉得不好做”。
他答应先去看看场地,如果有感觉才能接受邀请。结果,去到金融中心建筑工地以后的徐冰说他 “很有感觉”。工地脏乱的现场、工人的生活状况和现代化大楼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徐冰受到震撼,他当时就想到,用盖这栋大楼的废料和排泄物做一个装置挂在大楼中间。
“因为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大楼,都在炫耀财富”,而这件现实性很强的《凤凰》挂在大楼中间形成一种对比和反衬,“这个想法我觉得是有意思的,因为它把资本和劳动的积累这两个课题拉得很深。”
“‘九死两生’是策展人取的题目,但我觉得很恰当。”徐冰说这个题目指的是《凤凰》创作过程的艰难。
“最早的计划是四个月,但最后做了两年才完成。但这不是因为我的拖延”。他觉得,《凤凰》项目拖延是因为它与中国当代社会的现实紧密关联的原因。
2008年,接受项目委托后,《凤凰》进入制作阶段。徐冰组织了许多农民工进入团队,因为他们对这些材料更熟悉。但此时,北京奥运会就要开始了,为保证北京城市空气清洁,所有工地三个月内不能施工。此禁令阻碍了徐冰作品材料的搜集。
等到奥运会过后,金融危机袭来,这又从财力上阻碍了作品项目的进程。《凤凰》后来由另一名来自台湾的赞助人支持才得以完工。“在这两年中,我的两个助手还分别生了两个儿子,”他打趣说自己的《凤凰》实在太难产。
徐冰形容他自己的《凤凰》效果很怪异,因为它们的体量很巨大,这让它们的美丽显得有些凶猛,艺术家用低廉的材料把它们打扮得漂亮又有尊严,“这些东西带有非常强烈的今天的中国的气息”,《凤凰》揭示着今天中国财富的快速积聚。
马萨诸塞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刚刚开幕不久,参观者的反响特别强烈。据说已经打破了该博物馆的单月历史参观人数纪录,当地的教育部门也组织许多学校前来集体参观。徐冰饶有兴趣地说起展览上的一件趣事:有一天上午,一个幼儿园的4岁左右的班级来看展览。这个班上有一个中国孩子,可能是因为刚来美国不久,外语还不好,在班里从来不说话,这让老师们有点头疼。可是一到展馆,“这个中国孩子站在《凤凰》底下突然就开口说中文,他们的老师很吃惊”。徐冰笑了起来。
按照徐冰自己的理解,大概是这个孩子从《凤凰》上能感受到他在中国时的感觉。“我觉得这件事儿挺感动我的,《凤凰》本身带有很强的内在的中国文化元素,这个中国孩子跟《凤凰》之间存在一种暗示。”
徐冰回忆,几年前《凤凰》完成的时候,很多中国当代艺术家不以为然。“国际上普遍的当代艺术,都在追求一种标准的西方建立的当代艺术审美趣味。他们觉得《凤凰》太俗气了”。但徐冰觉得,自己的这两只《凤凰》不同于历史上的凤凰,它们身上有中国当代的社会现实,这才是今天的凤凰该有的样子。
2.《天书》和《凤凰》不能倒过来
其实,《凤凰》并不是徐冰第一次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社会现实。
许多人认识徐冰都是从他的《天书》开始的,说他是个“造字”的,说他的作品很抽象,大家看不懂。可徐冰却说,无论是《凤凰》还是《天书》、《地书》,它们与社会现实的关系都是一样的。
据新浪网报道,5月10日的中国嘉德20周年庆典春拍上,徐冰12年前所作的《新英文书法——毛主席语录(四联)》最终以379.5万(人民币,下同)落锤。这在当代书法的拍卖中已是不多见的高价,事实上,书法作品在拍卖中的价格一般都不高。
在2011年的春季拍卖上,徐冰1998年所作的巨幅《新英文书法——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还曾以1035万元的价格成交。在这件作品完成后的次年,徐冰获得了有艺术界诺贝尔奖之称的美国“麦克·阿瑟奖”。
《新英文书法——毛主席语录(四联)》是徐冰写于2000年左右的作品,当时徐冰正在为华盛顿萨克勒美术馆举办的大型个人回顾展“文字游戏——徐冰的当代艺术”做准备。以书写“英文方块字”为主的《新英文书法》后来也成了徐冰的代表作。
徐冰设计的这种文字看起来像中文,但其实却是英文。这个系列最开始的展示方式是书法教学。徐冰把画廊改造成一个书法教室,自己还编写了教科书,教那些母语是英语的人怎样写“中国书法”,学习者按照中国书法的点画、结体、章法、题款等书写“英文方块字”。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徐冰就专注于文字的艺术。《天书》中的两千多个“伪汉字”没有人能读懂,《地书》则完全用表情符号、指示符号等写了一本不识字的人都能看懂的小说,《新英文书法》把中文的书写体系和英文的书写体系结合在一起,成了一种表里不一的、带着面具的文字。
关于自己对文字的着迷,徐冰说:“文字跟我们这代人的关系其实是很奇特的。”写《新英文书法》的时候,他已经在美国生活了3年,当时的创作与自己生活在一个异文化的环境中有直接关系。
徐冰曾在几年前《南方周末》的采访中谈到,《天书》的出现和20世纪七十、八十年代中国大陆的文化热有直接关系。那个时候所有人对文化都是一种饥渴的状况,但却像一个饥饿的人,一有机会就吃得太多,结果很不舒服,反而把自己过去有的东西都丟了。于是特别想做一本自己的书,来表达自己对文化的一种感觉,这才有了《天书》。
“《天书》和《凤凰》这两件作品跟社会现实的关系都是一样的,但问题是这两件作品不能倒过来”。的确,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没有这么多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和农民工,而《天书》离开了当初的文化热也没有意义,这就是时代和艺术作品的关系。
3.从中国走出去,又回到中国
徐冰从小在北大校园长大。文革时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家境发生很大变化。1974年,刚成年的徐冰到北京山区收粮沟村插队,直到1977年,徐冰才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又过了十年,《天书》问世。再后来,徐冰以独立艺术家的身份,在美国生活了18年。
2007年,中国教育部任命他为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徐冰从纽约回到北京。
在美国的长期生活不可否认地给徐冰留下了深刻印记,但人们发现,徐冰在美国时候的作品几乎无一例外都和中国有关系。从《背后的故事》装置中呈现出的中国山水画映像,到以禅宗思想为理念的《何处惹尘埃》,再到“艺术为人民”的旗帜。
不可否认,今天的当代艺术来源于西方,游戏规则也掌握在西方人手里,从中国文化中汲取养料的徐冰是个例外。
徐冰到美国以后便开始频繁地办展览,这些展览给他肯定和认可,鼓励他继续创作。而对于为什么能拿到“麦克阿瑟奖”——这个每个人如果拿到它都会欣喜若狂的天才奖,徐冰说自己已记不清它给自己的颁奖词是什么,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给这个系统带去了系统中本没有的东西。“中国的文化传统和智慧其实很优秀,它一定能给以西方为主的当代艺术框架带来一些非常有益的,或者说缺失的东西。”
不过,徐冰并不承认自己是有意要致力于中国文化在当代艺术中的探索。他说一个艺术家想成为什么样的艺术家并不是自己可以计划的。在艺术道路上,一个艺术家所命定的东西是他自己身上本来就携带的,诸如文化的养料,有多少来自中国,多少来自西方。“你所有的生活轨迹和文化环境、你的基因、性格其实都会对你的作品有影响”。徐冰觉得他自己很清楚的一点是:“在美国的生活让我对中国的文化更敏感,反过头来更珍惜”。
回国以后的徐冰主要从事美术教育工作,他经常举办讲座,讲他的艺术方法,把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解释给听众。他也在版画系和实验艺术系带研究生和博士生。徐冰说他回中国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自己的经验能够帮助年轻的学生。“出国之前我就是老师,我教了10年书,这10年都在教欧洲19世纪的学院派素描。出国这么多年,直接参与西方当代艺术的创作和活动,我觉得我的经验是中国当代艺术教育中需要的,是有用的”。
徐冰稍捋了一下思路,眼神中透露出殷切:“中国艺术家,或者说整体中国人,其实对如何使用我们优秀的传统文化是缺少经验的,我们有使用西方文化的经验。当代艺术本身就是很短的历史领域,再加上中国的当代艺术时间更短,更会显得幼稚和不成熟。”在他眼中,今天的中国是丰富的,是非常具有创造力的地方,具有很强的试验性,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用把传统中优秀的部分激活,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凤凰》就是作为艺术家的徐冰表达中国的最好范例。
对话徐冰:
问:在美国做展览和在中国做展览的语境不同,你觉得美国民众能从《凤凰》中看出所谓中国的社会现实吗?
答:不同的人从作品里获取不同的感受和信息。比如美国当地就有人在那举行婚礼,因为《凤凰》在晚上看很漂亮。本来凤凰也有对美好爱情、追求的寓意。
《凤凰》在马萨诸塞州展览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含义。那里是用废弃的工厂重新改建成的当代艺术中心,原来的厂房很大。它是过去和现今资本的结果,是最代表西方当代艺术的中心,在专业圈子里很受认可。《凤凰》其实是西方工业化、现代化价值体系在中国落地的结果,可它现在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问:听说你过去是喜欢画写实主义绘画的?
答:上中央美术美院之前我喜欢画油画,因为那时候觉得好的艺术家就是要提高素描、造型的能力。它和中国当时写实主义的提倡也是有关系的,而油画是最好的写实主义表达的手段。
但其实从我个人生活的背景上,版画的因素和审美影响其实更多。那个时候,我们学画没有正经的老师,也没有这么多画册。我的范本就是从杂志的封底、封面剪切下来的发表物。中国那个时期的很多发表物由于印刷质量所限,版画特别多,因为版画家本身把色彩分好了,黑白特别明确。再者,版画属于比较简洁的画种,所以反映当时的生活,比如社会主义建设等就特别敏捷、快速,所以我们最早时候接触到的美术创作,其实更多的是版画。
问:那么为什么后来又会有《天书》这样的作品?
答:其实在过去的那种所谓社会主义创作的思路中,我做得不错,我对现实生活中发现一些美的东西,再转化成作品做得挺好,也受到很多先生的表扬。但时代在变化,我后来发现我过去追求的这些东西和现实生活其实是很远的。生活就在我们身边,但是我们要去边远的山区、农村,去发现那个地方的生活。这实际上和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核心部分很远。
问:觉得没受过科班美术教育的观众能看懂你的作品吗?
答:我追求雅俗共赏的艺术。比如说《凤凰》,农民工和出租司机特别喜欢。当时在今日美术馆外面试挂的时候,美术馆周边经常堵车,出租车司机还口耳相传,说那边有一只特别大的鸟,大家都去看。农民工也特别骄傲,因为这些材料都是他们熟悉和触碰过的,这里面存在着一些信息,它们被以艺术的手段调动起来,这超越了艺术本身是看懂还是看不懂的范畴。因为对他们来说,他们不需要考虑这些东西在艺术史上和艺术流派的关系,他们只考虑从这些物质所呈现的作品中,是不是能感受到共鸣的东西。
【侨报特约记者李鸢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