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诚实的,也是宿命的
2017年12月16日 撰文:刑人俨 来源:南方周末(本文首发2017年12月14日《南方周末》)
“三十多年的作品都是宿命的结果”
南方周末:回看三十多年的作品,你的个人经验和创作之间有怎样的关系?
徐冰:这是宿命的结果,是必然的。我后来发现,每种文化、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特殊的基因——个人经验、文化积淀,以及对世界的感知。这些东西在你身上,你什么时候需要,它就会跑出来,帮助你,或者害你。这些东西你不喜欢也跟着你,扔也扔不掉。
南方周末: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宿命性?
徐冰:对所谓艺术的认识不断深化以后,你就发现有些东西其实是带有宿命性的。就像这次回顾展览,你回去看这些作品,它帮助你反观和理解自己:原来我对这一类事感兴趣,我这样思想、工作,我的性格是这样的。这些一定不是我计划出来的。我小时候喜欢画画,原初的兴趣一定不是在这里做装置。成为什么样的艺术家,也不是我计划出来的。
南方周末:人的选择在这种宿命性里能发挥多大作用?
徐冰:个人选择,也是身体里携带的所有成分让你这样选择。选择不是选择本身,是你背后的东西。比如我做《背后的故事》(注:徐冰的装置作品,正面是具有东方韵味的水墨山水画,而背面却是干树枝、泥土和棉絮等堆积在一起的“垃圾”),复制古代绘画,选择哪一幅,让它多大程度像古代的绘画,后面的垃圾是怎样的比例,是由你这个人,你的品位、性格来决定的。你对度的把握,其实在检查你这个人真正的质量。
南方周末:你在展览的自述里写道,这辈子好像是由什么东西推着走,又像是在找回什么丢了的东西。丢了的是什么东西,找回了吗?
徐冰:我印象特别深,一个比利时儿童心理学专家说过,人一辈子的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东西。每个人都在丢东西,就像我们判断事物,比如我们对电影的判断,缺失就在于我们被电影的概念和知识所局限,而让我们丢失了从最原始的态度来看什么是电影。
“我们的教育背景、艺术理念就是和人民的关系“
南方周末: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对你的思考和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徐冰:主要的影响还是整个生命轨迹的改变,面对一个新的生存环境和文化环境,过去的东西某种程度上是不管用或者错位的。我的思想是成人的,但是生活能力、语言能力和儿童一样。所有一切都会调动你的身体能量和思维能量。当我从美国回到中国,面对新的生活和人群,又得重新调动,和刚去纽约一样。所以不在于你把西方的东西带进来,或者西方的东西比咱们的东西高或低。
南方周末:东方经验和文化资源面对西方时可能堕入“自我客体化”,或者被西方当作客体观赏,而你的作品似乎始终保有对中国传统文化深深的认同和尊重。
徐冰:最终的收获其实是你对自己身上携带的东西更珍惜、更敏感。我们过去不喜欢、否定,但它们其实有特殊的价值。这次展览的某些作品带有一定亲和性,这种亲和性在那时候的当代艺术中是缺失的。我对当代艺术和一般人的关系比较敏感,因为我有社会主义艺术家的背景,我们的教育背景、艺术理念就是和人民的关系——来自于人民、生活,回馈于人民、社会,这是我身上有,而那些西方艺术家身上没有或者缺少的。这让我更敏感地意识到当代艺术体系的弊病,把我有的带入这个领域,通过它了解当代艺术体系缺失的部分。
南方周末:对于过去不喜欢甚至否定的东西,你是否曾经抵触过?
徐冰:在某个阶段你可能会反省它。比如最早的艺术教育,从延安传统过来,有它的局限性,但核心部分——生活和艺术的关系,其实是合理的。到了西方,追求艺术本身的形式美,追求纯艺术,我们会反省原来的艺术教育,觉得太直接反映生活,或者是我们的生活已经变了,不是古元先生提示的底层人民的民俗考察式风格——那已经不是艺术了。我去西方就是因为我想寻找当代艺术到底是什么,我不满足只是去农村写生考察,回来画反映农村面貌的作品。但这是丢不掉的,都在你身上。你去了西方以后,发现那里的艺术观、艺术态度和我们截然不同。它所缺少的,正是过去在我们的身上有,而我们不喜欢的东西。
南方周末:这个过程中需要为自己或自己的文化基因寻找位置吗?
徐冰:自己寻找是没有用的。我刚去美国的时候很希望进入西方主流,让我的东西国际化,被国际认可。可最后,你附加的那部分不起作用,真正有效的还是你身上携带的东西。真正帮助我创作和工作的,是我在西方学到的东西吗?还是西方学到的东西帮助我反省自己身上有价值的东西?后来我发现别人关注我、研究我,开始对我的过去感兴趣——来自一个保守国家的艺术家,思维为什么那么开放、前沿,有实验性?他们有这个疑问,一定会寻找你的背景——你是怎么过来的,思维怎么形成——最后就会对你早期的东西、你的背景感兴趣。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身上带着这样有价值的东西,成为我在这里工作的武器。
南方周末:可能很多人共有的东西,如何变成你独特的“武器”?
徐冰:每个人都带着这个东西,关键是你能不能通过作品带给艺术界需要的,可以调节它的盲区,大于它思维范畴的东西。我身上有的东西,可能是它需要的,所以它才觉得有价值。而这种需要不是固定不变的,会随着整个人类文明进展而变异,所以有些思想、文明体系,一个时期重要,另一时期就不重要。
“别的能力无法说出才有艺术”
南方周末:你在《天书》里使用或者说找到文字这种逻辑化、结构化的载体,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徐冰:我后来总说,艺术虽然(源于)灵感,但是你很多注意力都在艺术之外。最后把这些事情放在一起,你发现其实一直在制造一个自圆其说的系统。我后来的作品里面能看到《天书》(注:徐冰的重要作品,由几百册大书、古代经卷式卷轴及书页构成,其中的汉字为他创造的“伪汉字”)里或者比《天书》更早的东西。文字和《背后的故事》里的这些垃圾是什么关系?文字本身和垃圾是不需要不断反思的东西。我说的是文字的功能部分,它是确定的,比如这些文字的功能就是工具。垃圾也没有疑问,这两种材料的性质其实是一样的。我的很多作品验证了我喜欢用那种没什么疑问的,日常、琐碎、周边、不起眼的材料,做一个转换,反倒更有效。
南方周末:转换是使它变得有疑问还是为了打开更多可能性?
徐冰:它的另一面就跑出来了。比如文字,我们不会思考功能性,我们思考的是跟文字没关系的,它作为工具提供给我们的东西。我们思考的是结果。一般人认为文字是逻辑性、理性的,但它其实是工具。我使用的并不是它工具性质的部分,而是外包装的部分。比如一盒月饼,功能部分是吃的,但食材本身没有文化含义。而它的造型,月饼的设计有文化含义,这一部分又不是我们真正吃下去的功能部分。
我把文字功能性的部分彻底抽空了。我老说文字最主要的部分是功能、工具,但工具部分不带有文化含义,而对我来说,它的外包装部分确实带有文化含义,是有价值的。就像一幅书法,内容在那,它的拥有者实际上一直在欣赏外包装。我使用的是这一部分,这也是中国书法的最终魅力。书法把文字打扮得比它本身重要得多。
南方周末:像《天书》一样,你的很多作品都包含大量繁复的工作,这是创作需要还是个人偏好?
徐冰:不是个人偏好,这和性格、工作态度有关系,又和你对艺术表达力度的要求有关系。比如《天书》,你越认真,作品的力度就越强。你把它做得郑重其事,艺术力度就大了。像电影,最后一定要做到真像剧情大片,从音效到任何方面都非常讲究,可它内在的概念是任何剧情大片都不具有的。你一定要把它推进、戏仿到别人不认为是戏仿的程度。
南方周末:《天书》以及类似作品里是否存在解构意味?
徐冰:当然有了,但和哲学上的解构是不是一个东西,我不知道。那时候不懂得解构理论,也不懂德里达,别人老用德里达讨论《天书》以及我的其他作品,我才想知道德里达和我是什么关系,才要努力把德里达搞清楚,而最后也没有搞清楚。搞来搞去只知道他的概念,但是他到底要谈什么,其实我并不知道。后来我跟他见面,一起演讲,我说别人总用你的理论来谈我,他笑一笑;我说幸亏当时不懂你的理论,如果懂了,我可能不做这些作品了。
南方周末:意思是如果把这东西说清楚,就没有做的必要了?
徐冰:是这样的,为什么有艺术,就是因为有些东西是永远说不了的。任何别的能力都无法说出,才有艺术,否则这就不需要。
“艺术之外的世界越来越有意思”
南方周末:你说到艺术要打破某种边界,包括“思维的边界”,“艺术产生于艺术边界之外”,这该如何理解?
徐冰:艺术是什么,我觉得很值得讨论。我老说,这事越讨论就越不清楚。如果艺术家把艺术特别当回事地做,那么每个人都有边界,思维的去向和格局就不一样。我越做,就对艺术的界线越不清楚,最后发现,只要是那种无法界定范畴的东西,或者我们过去旧的概念、知识范畴内没有的东西,有人做出来就可以说是艺术。今天,一个无法界定的东西,我就觉得可以视为当代艺术。我的能量或灵感的来源,都是艺术范畴之外的,艺术本身已经不能给我更多启示,或者说更多的思维能量。
南方周末:为什么艺术不能给你更多启示了?
徐冰:这个世界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刺激,我们的思维太被动,跟不上世界的变化。被规定的艺术范畴之内的东西越来越无趣,被规定的艺术之外的世界却越来越有意思。比如社会创造力、社会创意、社会能量越来越有意思,但在这些面前,你越来越被动。在艺术范畴内,你不会觉得思维特别被动,因为没什么让你觉得特有意思的东西。艺术这个系统是一条小道,是一个很小的思维范畴。
南方周末:你说过哪里有问题哪里就有艺术,什么样的问题会进入你的视野,引起你的思考?
徐冰:各种问题都有可能。这次布展的时候,我重新看《凤凰》(注:徐冰创作的两只巨大的“凤凰”,材料为取自中国城市场馆建设留下的众多建筑废料)这个作品,其实是在帮助我反省,它和今天的北京、中国,或者是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之间的关系。我在想,这个作品跟今天到底什么关系。它其实带有一定前瞻性,今天再看这个作品,好像它是为今天在说——底层的理想与现实的冲撞。这些东西让你有新的反省,会帮助你思想进步,推进对世界和社会的认识,最后又会反射到你作品的表述以及寻找作品的新方法上。